目录

写在静安先生墓前

读友人《湖畔的静安先生有感》

清华园二校门前一直是游人如织,很是热闹,然而,距离其仅仅数十步之遥的王国维先生纪念碑前却来者寥寥,甚至每年清明节时,也只在碑前有着几束白花。每逢我有机会接待到访清华的友人,我一定会带他们前去王先生碑前驻留片刻,却时常清晰地窥见他们迷茫的眼神。正巧今天最终辗转收到一位刚刚进入清华园的小学妹的读校长开学给16级的新生集体赠送的《瓦尔登湖》的读后感,读后感动不已,不由得欣然提笔写下此文。

说起新生的赠书,从去年第一次给新生赠送全套的《平凡的世界》开始,我便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当然,我清的校长赠送名著给刚刚入学的新生,自然是寄托了对于他们静心读书做学问的殷切期望,我本来不敢多言,但却后来听说有了后续的一些流程,比如演讲比赛和征文,我就觉得真有些别的意味了。不敢妄谈路遥先生的大作,《平凡的世界》我在高考完毕后也是读过,却几乎没有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然而今年推荐的《瓦尔登湖》却曾经陪伴了我整个高中时光,这本书在我看来,最最不适合的便是这样集体的所谓“学习性阅读”了。我以为,好书有两种,一种是振聋发聩之类,自然要广为人知;而另外便是与心灵的对话,梭罗这本书有似一片栖息地,读这本书,自然最好是月明风清之时,翻看书卷,回想人生,而要真的下笔写什么感想,却有些失了本来的意味。

不过,看到如是文章,的确令我吃惊。吃惊的倒不是在文中讲梭罗的时候很大的关涉到甚至很多笔墨直接在写王先生,令我十分感动而甚至要提笔献丑的真正原因是:我在这篇文章里面分明看到了一个心中流淌着静安先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和梭罗“Instead of singing like the birds,I silently smiled at my incessant good fortune.”的血液的一个鲜活的人,她写的分明是她自己。

我初识王国维先生自然是那句他的《人间词话》里面对于人生三重境界的经典论述,不过那个时候我只是把他作为一个比较出色的文学评论家来对待。我开始知道他的另外一些事情,还是要从我读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说起,现在想来,整个余秋雨先生的这一系列的作品,在我看来其质量最好的三篇,除了《废墟》、《道士塔》就是《一个王朝的背影》了。有意思的是,在这三篇文章里面我所最最喜欢的段落,却都是悲剧性色彩最最浓厚的句子,很多人批评余秋雨先生有的文章匠气太重,不过这些句子里面我所读到的是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的悲怆:

今天,敦煌研究院的专家们只得一次次屈辱地从外国博物馆买取敦煌文献的微缩胶卷,叹息一声,走到放大机前。完全可以把愤怒的洪水向他倾泄。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倾泄也只是对牛弹琴,换得一个漠然的表情。让他这具无知的躯体全然肩起这笔文化重债,连我们也会觉得无聊。这是一个巨大的民族悲剧。王道士只是这出悲剧中错步上前的小丑。一位年轻诗人写道,那天傍晚,当冒险家斯坦因装满箱子的一队牛车正要启程,他回头看了一眼西天凄艳的晚霞。那里,一个古老民族的伤口在滴血。

——《道士塔》

只要历史不阻断,时间不倒退,一切都会衰老。老就老了吧,安详地交给世界一副慈祥美。假饰天真是最残酷的自我糟践。没有皱纹的祖母是可怕的,没有白发的老者是让人遗憾的。没有废墟的人生太累了,没有废墟的大地太挤了,掩盖废墟的举动太伪诈了。还历史以真实,还生命以过程。——这就是人类的大明智。

——《废墟》

王国维先生到颐和园这也还是第一次,是从一个同事处借了五元钱才去的,颐和园门票六角,死后口袋中尚余四元四角,他去不了承德,也推不开山庄紧闭的大门。 今天,我们面对着避暑山庄的清澈湖水,却不能不想起王国维先生的面容和身影。我轻轻地叹息一声,一个风云数百年的朝代,总是以一群强者英武的雄姿开头 ,而打下最后一个句点的,却常常是一些文质彬彬的凄怨灵魂。

——《一个王朝的背影》

就像为何我实际上会喜欢杜工部胜于喜欢李太白,李白更多让我是惊叹“天才卓尔不群”,而杜甫则多是让我心中对他的那种悲悯有着近乎虔诚的尊敬。有句话我一直引为经典,“有三样东西一直支撑着我,对知识的渴求,对爱情的渴望,对人类苦难彻心彻地的怜悯” ,有点偏题了,不过余秋雨先生的这些文字,这些笔下的人有着类似的东西,我想,这就是真正打动我的东西吧。

我一直喜欢读史,其中《史记》和《资治通鉴》最受我推崇。而太史公在写完史记后那篇《报任安书》更是一直让我心潮澎湃,且引用于下: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好一个“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中华史家的风骨自太史公始,史不灭而国祚永在。

当然,在我看来,王国维先生绝不仅仅如此,不是因为他的死充满着悲剧性,或者是他的死是一种他所自我表达的义赴国难,而是他的一种精神——知其不可而为之。王国维的死,实在是一种“士”之延续。

你想,一个人的脸毁容了,似乎还是可以铸一幅面具;那么要是一个人的精神毁容了呢?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民国16年的初夏,王国维一定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其实,不久之后,另外一个人,瞿秋白也会问自己这个问题,而实际上,之前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无一例外,选择了慷慨赴死。我一直拒绝那种简单讲王先生是殉国而死,或者瞿秋白是为革命而献身的说法,我甚至感觉这有些侮辱。王国维自己没有留下什么具体的心鉴,然而瞿秋白在写下《我的自白书》之前曾经引用过的唐代诗人韦应物的《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一诗来表征他们共同的心境我觉得十分的恰当:

夹水苍山路向东,东南山豁大河通

寒树依微远天外, 夕阳明灭乱流中

孤村几岁临伊岸, 一雁初晴下朔风

为报洛桥游宦侣, 扁舟不寄与心同。

我不相信他们不惧怕死亡,只是死亡之于他们成了一种生存的选择罢了。

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 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 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

中国士人们从古至今,最奇怪也最宝贵的就是他们的执拗了,从《史记 鲁周公世家》中“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开始,他们的身上有着一种风骨,无论是陶潜的“不为五斗米折腰”还是林和靖的“梅妻鹤子”,其核心便是陈寅恪所书的《王观堂先生墓志铭》所书的那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了吧。

对于王观堂先生,我也认为他因循守旧,也认为他有些“逆共和民主之潮流”,但是我也不时在思考,所谓变革和革命,之于一个国度,究竟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演进,由于法国大革命雅各宾派的教训,之于群众运动之类我一直有一种谨慎态度。然而,一个时代的逝去,总应该有些人去殉葬,而王国维是失败后死的。为何我说他失败,因为在传统文化浸润之下的他,“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他曾经尝试,至少是等待过,转机的到来——这就是我所讲的“知其不可而为之 ”。最后他失败了,所以他选择了颐和园的湖水,或许这座清朝的园林之水比起苍凉世事还是要有些温存吧。

“道之将废也,文不在兹乎 ”这句话就悬挂在熊十力先生的书斋里,世事沧桑,难能左右。就我而言,我曾经是一个满怀诗意的理想主义者,我曾心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壮志,只是后来越发变的有些实用而畏缩,其实不是因为前程艰难,更多的却是“欲将心事付瑶琴吗,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苍凉之感。

附原文

湖畔的静安先生

前言

词曰:

苍茫世变客心惊,寻觅良途期有成。

莫道人间身似寄,只缘此去志为旌。

1845年春,梭罗只身赴瓦尔登湖畔筑屋隐居。

1927年夏,王静安先生自沉于昆明湖。

此二人分属东西,地域不同,语言不同,文化传统不同,平生经历不同,素昧平生,全无交集。然而七月里我初读《瓦尔登湖》之时,虽于作 者清朗文辞间窥看另一方天地,所思所想,却皆为静安先生平生故事,似 乎在瓦尔登湖畔举目四顾便可见先生背影。

掩卷而思,我为先贤执著的求索而颤栗并感动,亦终于明了为什么在我心目中两位学者的身影往往合二为一。他们同样对当下生活与理想的落 差感到意气难平,遂选择了暂离尘嚣,以水为鉴,试图把自己的生命看得 通透,从而对未来的路途作出抉择。

无论是瓦尔登湖还是昆明湖畔,摇漾过无数年天光云影的水光中,都同样摇漾着一代学者深沉的反思。

——我们如何生存?我们如何生活?

如果只有生存而没有生活,生命将不复成为生命。

一荷塘畔,忆平生

民国十六年的夏天来得似乎早了些。不过六月初的天气,风里却多少带了些夏意。晚风起处,近春园四周的荷塘泛起阵阵波光。密密层层的荷 叶上面已有了高挑的花枝,含苞的花蕾轻轻坠着。

湖畔的长椅上,一位老先生极端正地坐着,手扶膝头,双眼凝视着将盛而未盛的荷塘。他头戴白棉布缝的瓜皮小帽,身穿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袍, 衣角处已洗得微微泛白。先生身旁放着一卷摊开的书,但却没有要去读的 意思。

夕阳陡然挣脱出云层,湖面上日照龙鳞万点金般地闪耀起来。先生眯起眼,抬手理了理梳得一丝不苟、此时却被风吹得微乱的灰白色发辫。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先生喟然想道。原本人们寄身于浩瀚无边的宇宙,便渺小如朝菌、蟪蛄。无志者 庸庸碌碌,虚掷一生,无知而来,无知而去;有志者上下求索,却终其一 生困在这方狭小的天地,囿于世界一隅而不自知,对更加高远的存在毫无所察。七尺微躯百年里,那能消今古间哀乐?生活如是,生命如是,似乎 注定了人类在苍茫宇宙中的悲剧命运。

但是纵然一生是悲剧的,大多数人依旧可以活得自在,只因不知道自己未曾获得的那些,因而生命里无尽平淡的日子中,无论悲欢都只是零星 的点缀。先生抚须沉吟,复又轻喟。只是他这一生里,大悲大欢似乎都太 多了一些。

生于战乱年代中短暂的和平年月,先生每每忆起幼时平静读书成长的经历,心中都是一片宁静温柔。虽然自承“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但许是 命中注定了非凡的天赋,少年逐渐显现出头角峥嵘。十五岁的海宁四才子 之首以文会友,臧否人物,论文史,谈中西,勘史料,作词章,少年英气取诸怀抱,天下时势都在书室笑谈之中……

至于十六岁时见友人读《汉书》而悦之,先生想着,现出了会心的笑容,那是他平生读书之始啊。“而悦之”,大概便是将积蓄数年的零用钱尽 数购来前四史品读的唯一缘由吧。此前自然也是凿壁、嚢萤的读书客,但 从此次后他方才开始自己选择读什么书,选择作什么文,最终选择了走什么道路。

先生微微地笑着,思绪回到了三十来年前一个晴朗宁谧的午后。十几岁时经历了数试不第,早已放弃掉科举,转而从心所欲地投入考据与新学。 那时正在东文学社和《时务报》半工半读,着实是一阵子辛劳的时日…… 正值报馆无人来访,镇日长闲,他便坐在门口长椅上摇着折扇翻开了把玩多日的《庄子》。读着读着,年轻人胸中的热血缓慢沸腾而起,不知不觉 地大声诵读出来:“……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 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 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读书声沉郁顿挫,一个匆匆路过的中年人听着书声,眼睛微亮,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走到了长椅旁。年轻人抬起头,见是学社的校长罗雪堂 先生,忙放下折扇和书本立起身来行礼。罗雪堂却未及还礼,便被那折扇 上的题诗吸引了视线,喃喃回味着刚刚听到的那句“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忽地拍案赞赏道:“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好一句‘黑海东头 望大秦’!”

那之后的二十多年来,就多了一个知己——先生漫然重温着前些年的 交游。“欲将心事付瑶筝”的寂寞大约是所有文人所共有的,他何其幸,在 这二十年中可以笑言吾道不孤。虽然后来因故断绝,此前携手扶助的日月却终归是不可磨灭。从时务报到农学报,从北京到东京,从《殷虚书契考 释》到《流沙坠简》,那段不顾病痛夙兴夜寐的求学生涯是他一生都怀念 并留恋的。虽然清亡帝逊,匿影扶桑,虽然贫寒无以为继、甚至需要雪堂接济才能度日,但生存压低到了最低限度,精神生活却深深地超升,在那 儿他聆听着更高之人的欢笑,体悟着先哲思想烛彼穷阴的光华。

彼邦信美,终非吾土,再后来返回九州大地也属必然。数年中纵情治学求知,考据、甲骨、印玺、字帖、书画,诸多领域无不高标独立,纵横 捭阖,造就了开天辟地的大成绩。先生自知“寂寞王居士”唯有在书海中才 是不寂寞的,所以虽应雪堂之邀入朝任南书房行走一职,却偏偏坚持做那片无心出岫的流云,始终浮游政事之外,只是一心追求着他所钟情的学术 生命。

也许正是因为这般心性,先生固然对大清怀有忠贞之思,却更忠贞于中华文化。他日渐远离了政坛泥沼,接受曹云祥校长的盛情邀请,走入清 华园教书育人。国学研究院正是尘世里的一股清流,在那儿只谈治学,不 问世事,志同道合、风流倜傥的四大导师齐聚,又是何等盛况空前……教导着那些为求学问道而来远方的莘莘学子,亦可尽情埋首于巍巍邺架、盈 室缥缃,先生回忆着那些在生平里闪着光般的时日,叹息一声,竟也有了 近乎落泪的感动。

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先生低声念起“庙堂已见纲纪她,城阙还看士风变”的牢骚。南北对立,时代动荡,军阀割据混战不休,民不聊生, 国不为国。治学者的书案不再安定,曹仓杜库的庄严神圣被打落凡尘,读 书人的骄傲自尊在兵戈面前成了笑话。于今乱世,除却战火的摧残,更有无数所谓“新学”者粉墨登场,打着西学的旗号,行污蔑打压国学之实。先 生心心念念的国学时代缓慢但不可阻挡地走向终结,历史的车轮不为他的 泣血高呼而稍事停留,旧学破碎,文化浮沉,全盘西化论甚嚣尘上,一时竖子成名。

先生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不应该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而今文 化界浑浑噩噩直如泥沼,不是与他治学求知的理想完全背道而驰了么?

耳畔忽然惊雷般地响起楚辞中的句子:“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 犹未悔!”

两千二百年前的激越绝响今朝犹在,那般悲愤的嘶声呐喊始终在青史上余音绕梁。先生神情微肃,敛眉追思着那位怀瑾握瑜、清流作墓的士人, 只觉心有戚戚。形容枯槁地孑然行吟于江畔,屈子是厌恶在那乌烟瘴气朝 廷上的生活了的。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这不是一个选择,而只是一个解释——对于怀石投水而轻生,即使是他屈平,也需 要说服自己。

他执著地要做那诛锄草茅以力耕的士子,正言不讳以危身的浄臣,弹冠振衣,不与世俗同流。他恨透了惑乱主上的张仪、郑袖,又如何能忍受 哫訾栗斯喔咿儒儿的生活?为了守住他生命的光泽,不受物之汶汶,宁赴 湘流。

屈原终归不是先生,但先生又何尝不像屈原呢?

先生默坐片刻,目光流连于四周风光,试图让激荡的心绪复归平静。 即使还未开花,荷塘依旧那么灵秀、那么美,风行水上,縠纹轻轻荡起又平息,满池碧水清波令人不禁感慨人生几何。先生微嘲一笑,想道这样的 日子的确是没有多少了。

经历了青年时的新学,中年时的西学,此刻已近秉烛之年,他却最终回归于旧学或者说国学。自从当年先生回首平生学问之时恍然发现国学始 终流淌在他的血脉里,便决意将余生尽数付与其中。但是新文化必然要兴 起的——先生心里清楚,纵然如是,从旧文化到新文化之间的阵痛期也必 然是一个旧学尊严扫地的过程。终归要过多年,新学者才能看到旧学如蒙尘璞玉般的光华,才能让二者交相辉映、彼此完整,但在那之前,旧学所 受不尽屈辱亦无可避免。

西风林下,夕阳水际,先生低头叹息——容易成华发,此恨那堪说。

即便只是想象,先生都不能忍受那些日子里的生活。先生学不会屈就或忍辱,他宁为玉碎。

于是他站在路口举目四顾。清华园里没有詹尹来为先生殷勤端策拂龟,先生只能自己痛苦地思索将来的路途:孰吉孰凶?何去何从……

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

这些日子里,先生无数次到近春园漫步,临水沉思。

“我不愿坐在船舱里,宁肯站在世界的桅杆前与甲板上,因为从那里 我更能看清群峰中的皓月。我再也不愿意下到舱底去了。”

以水为鉴,自观本心。如果已经看清了心志,又如何能够再苟且而活? 荷塘湖光荡漾,先生清晰地看到自己灵魂的倒影。他追问那灵魂,倘使旧学亡了他该如何生活下去。在人与影目光交接的刹那,先生若有所悟,莞 尔微笑,于是明白了经此事变,自己便要失掉从前的筋肉、从前的骨血, 从此自己只能生存而不再有生活,从此自己的生命便要低落尘埃——而那 苦痛更甚于结束生命。

算人只合,人间哀乐,者般零碎。一样飘零,宁为尘土,勿随流水。宁为尘土,勿随流水。

二昆池浅水葬深情

清澈悠扬的晚钟声鸣响在清华园里。一阵风拂过枝头,几片落叶随之 飘舞于空中,落在先生的肩头、膝上,惊醒了先生的沉思。先生抬头环视四周,这才发现原来夕阳已落到山的那边去了,不时地有三五学子结伴经 过荷塘边的青石小径,或讨论着课后的问题,或大声争辩着当今的时势。 听着那些青春的声音,先生不由轻轻地笑了,眉宇间的忧色尽数化作了欣慰之情。

待到钟声的最后一缕余音飘散在黄昏时分金色的水光里,先生起身, 掸灰,扶帽,捧书,转身离去,悄然告别了荷塘和荷塘上的风,清高的背影就此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五月初二夜,阅试卷毕,草遗书怀之。是夜熟眠如常。翌晨盥洗饮 食,赴研究院视事亦如常。”

一切如常。先生以端丽的小楷写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 义无再辱”的冷清言辞,笔触安然沉静如答复一场筵席的请柬。也许在先生眼里这的确是场盛大的筵席吧,却是就此一餐,了却生平。这盛筵不闻 世人有谁可免,只不过时间上或早或晚罢了。诚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 一个土馒头。话虽俚俗,意味却颇为深远。

有此明悟,一切自然如常。

初三日上午,先生处理罢手头琐事,出门登车。虽过小满,北平城的早晚仍是寒凉,一顶棉布小帽便显得颇为必要了。先生正襟而坐,视端容 寂,街道上属于人间的尘嚣烟火之意隔着帷帘扑面而来,却仿佛扰乱不了 他清冷似灰的心境。

过得片刻,黄包车车身微震,停在了颐和园门口。先生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每次来时却都有着不一样的心情,或因忧郁,或因激愤,或因彷 徨。每每情郁于中,先生都愿意来到这儿走走,临水独立,看看湖光里的 天光,也看看自己的倒影、自己的生活。几年来王居不安,世变日亟,他来得也越来越多了,对这方湖水,也越发地熟悉了。

疏林远渚,寂寞天涯。先生沿着湖边的长廊慢慢地走着。春去夏犹清 的时节,树木已满是绿意,但仍有零星的残花,风一吹便嫁与东风而去。先生低低吟着旧句。“倚天照海倏成空,脆薄元知不耐风。忍见化萍随柳

絮,倘因集蓼毖桃虫。”顿了顿,复又叹然诵道:“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 污淖陷渠沟!”

走了一会儿,许是感到几分倦意,先生抬头望了望四周风物。这时候恰到了石舫旁,前面不远就是鱼藻轩了。先生便站定,看过身边座椅被不 知何人擦拭得颇为洁净,捋须微笑,如赴宴般自在从容地坐下。湖风从石 舫中穿过,吹起他灰白的发辫,复又卷起飞花落叶匆匆奔向远方。

冥然兀坐,先生静默凝视着昆明湖上的粼粼波光。多少年了,风云激荡,连桑田都已成海,这里的风景却依然这样清越动人。西直门西柳色青, 玉泉山下水流清。新赐山名呼万寿,旧疏湖水号昆明……先生一向喜欢这 里的碧水青山。他含笑想着这是此生最后一次看这风景了,于是在石舫前坐得格外久了一些。

日影渐渐高了,先生理了理长辫,站起身来,掸去青布长袍上的尘灰,缓步走到鱼藻轩中站定,取出一根纸烟点了起来。远处渐渐传来了游人的 喧杂声音,园中开始热闹了,但这一带仍然没有什么人到来。尽管阳光渐 盛,长廊中却颇为阴凉,那烟头上的一星火光也便在风中显得明明灭灭。

也许在这广阔繁华、游人如织的雕栏玉砌的颐和园里,只有在这无人问津之地,鱼藻轩中的这一点烟光是真正温暖的。只是不知这温暖,先生 他自己有没有感受到。

不过片刻,一根纸烟便燃尽了,零星的烟灰随风而逝,散落在阶前与湖面上。先生独立阶前,微微抬起下颌遥望向湖水另一面的西堤,以及西 堤更远处无人打理草木丛生的小岛。湖面上的薄雾渐渐散却了,窈窈冥冥、 清冷幽寂的昆明湖上也终于生出了几许人间的意味。

人间…

先生向前踱了几步,立在湖畔,满心眷恋,满目诀别。炽烈的阳光一下子照耀遍他的全身,令先生身心都感到暖融融的,仿佛三十五年前投身 于浩瀚国学之时所感受到的温煦意。背后,漆金牌匾上“鱼藻轩”三个大字 工整雍容,透出一种坦荡堂皇气象,虽然蒙尘已久,但此刻阳光普照,

亦反射出淡淡的光华。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

鱼在在藻,厥志在饵。鲜民之生矣,不如死之久矣。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先生笑着想道,“然世变苍茫,小舟从此逝又可归于何处?今日干净土,唯此一湾水耳。”

昆明湖上的风忽然大了些许。先生双手扶正小帽,理顺了衣襟,走到岸边,纵身一跃。

湖面上的波光陡然破碎成了千万片。水花凄楚。

三两湖求索真名士

自从那个哀伤的初夏至今,已是近九十年了。先生的音容笑貌早已成 为多年前的风景,而对于先生投湖的原因仍然猜测不息,未有定论。无论现在的人间对于他有着怎样的评论亦或推断,我相信先生一直未曾远去, 一直含笑在清华园中、昆明湖畔沉思和行走,聆听着人间的声音。

在还未去尽的这个夏日,我于不息的蝉鸣中翻开《瓦尔登湖〉〉。在那一湖清凉微温的碧水扑面而来的一刻,我遥遥望见那个提斧头打柴伐木的 青年的背影,又恍惚看到一个青袍老人站在另一片湖光旁,二人的身影却 仿佛重合在了一起。

——不甘停驻于生存,而上下求索,延展着生活,升华着生命,为着 自己所渴求的生活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他们二位内心深处都是一样的人,坚持自己的志节如坚持尊严与使命。

先生握一卷书站在荷塘边,便如同梭罗手持斧子行走在瓦尔登湖畔。

先生未必读过梭罗,但那近春园中的半亩波光便是先生的瓦尔登湖。

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 应于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

先生与梭罗都在属于他们的那片湖水旁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湖水为 镜,天地为鉴,二人共同追问本心:我们如何生存?我们如何生活?

梭罗所渴望的生活是什么?是出离世俗、远避尘嚣,怀着通明本真的心,独立于无限清丽可喜的自然之中,深情拥抱且唱颂。然而置身于喧嚣 之年代,物质有多丰盈,精神便有多苍白和轻薄。城居虽繁盛,梭罗却感 到真切的惘然。他机械地周旋于辛苦工作之中以谋求生计,但回首之际他蓦然发现,自己劳累整日挣来钱财,维持了生存的顺利,却丧失掉了生活 的美好。

梭罗终于再无法抗拒这份来自灵魂深处的邀请,下决心到荒野间去“做 一场实验”。于是1845年的寒冬过尽之时,梭罗只携一把斧头奔入湖畔森林,尽情追寻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开辟田地,自给自足,餐风饮露,与兽 为邻,让久经城市红灯绿酒侵染的心灵在湖光的洗濯中重返清明之境。

在瓦尔登湖畔的狭窄山道上,梭罗追随着他的初心在晨风中自由奔跑。多年来蛰居于城市的生命于春回大地的时刻尽情舒伸,不必再顾忌任何规 则。当梭罗突破了一切世俗喧嚣的羁绊,他独自站在空旷的荒野上直接与 灵魂对话——这生活不就是他苦苦追求的吗?

先生求的是什么?是旧学文化的传承与复兴,或者说,至少要保有最基本的尊严。他所渴慕的生活何其简单,不过一张宁静书桌上的笔墨纸砚, 不过一室书香,不过一片可以保有文化庄严的净土。然而旧学为盲目的西 化论所荼毒,一切期冀终如梦幻泡影,先生求之不得,弃之何忍?……

先生看到了他所执著之物在将来必会发生的毁灭,知过往生活之不复而不甘屈就,因而意冷心灰,以身作殉。

“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 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先生在华夏传统中叹吁呼吸已有多年,和那片光辉的文化早已凝会为一,怎能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文化变成了生命,那么只有以生命来拥抱文 化(余秋雨言);乱世中文化要折戟,那么只有以生命来殉葬。

——就如同当年国难年荒,准备逃亡之时,先生背后的长辫依然轻轻摆荡。留辫取祸又如何,身家性命又如何?人们问先生此举何为,凭先生 的见识胸襟,真的会如同那些腐儒般以满清遗老自居而愚忠于前朝?谬矣! 先生守的不是大清,而是上古以降薪火相传至大清的中华文化,是生而为人、生而为文人所自然生发的独立精神与自由思想的尊严。

战火连天的日月里,军阀混战,巨劫奇变,赤焰难明赤县天,百年群魔舞翩跹,令人不知天涯何处是神州,令人悲歌杜鹃千里啼春晚。文化界 看似高雅平静,实则有着不亚于现实中的风云变幻。西化论的威胁使传统 式文化发生断层,国学一脉的书卷经籍狼狈不堪,尊严扫地。生逢如此现实与文化的双重乱世,假若先生是个武将,他或许会提三尺剑,开疆万里, 一统三军,北定中原,身后生前,赢得名声无数。

但先生是个文人啊。

他无力于现实中的战争,终日沾染书卷清芬的双手提起笔便没法握住 剑。他只能在文化界弥漫的硝烟中奔走呼号,试图维护旧学的荣耀,却终 不可得。他将生命寄托于文化,于是文化逐渐成为生存之意义、生活之全部 成为他的生命。

十年前在钱塘江玉城雪岭般的大潮边,中山先生曾经欣然感叹道:“世 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静安先生无心于政事种种,但却不能不在意那即将淹没传统文化的盲目西化之潮。

“东西文化,荟萃一堂”的悠悠清歌将永远回响在清华园里,但“荟萃”之后的文化仍然应当深深植根于东方家国的热土。西学东渐不能变成西存 东亡!德先生和赛先生诚然为中国学界带来过一阵激昂的新风,但是这不

意味着博学笃志切问近思的旧学不值得拾起——人生在世,没有谁能做无 本之木、无根之水。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

先生深情守护的国学传统被弃如敝履,群魔乱舞的文化界不再是他的栖身之地。如果永远触不到那有旧学为伴的生命,那么,就是死亡吧。

他既然用自己的生命创造了许多成绩,如今用自己的生命酬报自己的情感,有什么对不住人?(先生之弟子戴家祥言)

多年苦守文化为最高远的生活内涵,一朝成空,唯死相报。

正所谓:不降其志,不辱其身。

问世间,志为何物?

便是一个人面壁而破壁后,所执著认定并坚守的生活方式。生活,高于生存,指向生命。

梭罗求其志,因而弃都市,入山林,刀耕火种于瓦尔登湖畔。

先生悼其志,因而青衣白冠,正衣襟自沉于昆明湖。

这种奇志往往都与世界背离,一旦下定决心,便再不回头,也不甘回头。然而以一己之身抵抗世界之威,又有多少人能够?

何况在这场与世俗为理想而奋斗的战争里,根本没有赢家。梭罗不是,先生也不是。他们只是都没输罢了。白沙在涅而不黑,莲花出泥而未染, 在如此世间浮游于尘埃之外,世俗的不可抗力已然注定得不到战果。但梭 罗回归,先生辞世,那么谁真正取得了胜利,谁为之付出的代价又究竟值不值呢?

梭罗觉得他在扰攘的城市里丢失了自己的生活,因此到瓦尔登湖畔返观本心。在这段时光里他是无拘无束的,他用离群索居的孤寂换回两年多 自由自在、天地为邻。

当梭罗用了两年的时光,在湖水中将自己所向往的生活看得分明,他便明白了自己所寻找的是什么,以及他以后需要怎样守护湖光中的愿景。 于是他悠然远离:从此无论走到何处,胸中都流淌着那片湖水。从此何须 瓦尔登湖畔的刀耕火种,何须与世隔绝才能心系自然?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他也无时无刻不在自然中生活。

先生觉得他在传统式微、时局动荡的年代里错过了自己的灵魂。他立在荷塘边桿卫他欲桿卫的文化,找寻他欲找寻的生活。他在沉思中看到自 己的灵魂安歇之所,却在激变的风云中无法触及那片闪耀着传统之光的净 土。“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于是先生肃容投水,不获世之滋垢,不受世之折辱,用决绝的死亡换回了思想与生命的大自由。

奋身跃入水中的那一刻,先生可曾想起不堪佞臣之辱的屈原吗?

昆明湖的碧波和汨罗江的逝水,哪一个更清、哪一个更浑浊呢?

“屈原投江与王国维沉湖,一个在传统文化的源头,一个在传统文化 的尾端,它们像两座界碑,标定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走向。”作家祝勇曾经如是说。

然而屈原与先生还是不一样的。屈原为他眷恋的美人香草而死,虽然深情拳拳,却终究局限于一国之兴亡。而追求自由思想和美学境界的先生 可以不在乎爱新觉罗氏的恩怨兴衰,但一腔深情与旧学传统从来都是共存 亡。全盘西化者有言,废除汉字者有言——战火硝烟中传统文化本就遭逢 从未有的存亡挑战,却仍有不识大体之人推波助澜,数典忘祖。多少所谓 学者大家不懂得守住文化原则的底线,先生洞悉世事清明的双眼却无比在意沧浪之水的清浊。便如他的词句一般,没有旧学的人间终是留不住先生 了,于是樱花辞树,朱颜辞镜,唯存一种抉择:以从容而决然的死,为生 划上终结。

说先生是为满清一家一姓之灭亡而死,止增笑耳。

是的,先生怎么会为气数已尽的清政府而死,怎么会为区区二千元的债务而死,怎么会为北伐军进城惊惧而死,除了文化,除了与文化为伴的 纯粹生活,有什么配让先生以死尽义?

上海交通大学的夏中义教授在“函谒”九位清华大学前贤的《九谒先哲 书》中,如是提及先生的辞世:“民族或人类文化是在其精英身上体现得最纯粹,故其裂变之阵痛,也是他们体验得最深刻,若至痛不欲生则舍身 耳。假如能这么看先生之死,当不得不承认先生确实死得回肠荡气,凝重 而悠远。”

诚哉斯言。那样蔚然深秀、咳珠唾玉的先生,聪明睿智、光被遐荒的 先生,卓尔不群、清高自傲的先生,如果一定要死,那么就是最为干净的举身赴清流吧;如果一定要自杀,就让他奋然死在……旧文化之落幕时。

四后辈学人诚谛听

八月二十八日下午,风日清和。我骑车来到二校门,寻访先生身后遗存的痕迹。

二校门处照例是人声鼎沸,拍照者熙熙攘攘,道路中行人车辆络绎不绝。大草坪边的石台上,坐满了休息饮食的游人。

我推着车经过他们面前,余光看到他们神采飞扬的模样,兴奋地谈论着二校门与大草坪,谈论着清华学堂,谈论着邻家的子侄。一教门口,三 三两两的学子争论着自习时的问题,相伴离开。

我在一教门口停车,沿着小路走去。转过一教楼边,青砖路曲径通幽,林木参天,日影斑驳,先生的纪念碑,就伫立在绿意深处。

四下阒然无人。

我缓缓走近,每一步都轻不可闻,生怕惊扰了那一段峥嵘岁月,以及那段岁月里谈笑风生的先贤。许是由于久无人至,小路上落满尘灰,不远 处沉默的碑身在光影中无比岿然、肃穆。

“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

十个字,九十年。

我在碑前站定,躬身行礼。晚辈生得太晚,来得也太晚,只能空遥想先生当年风华。正如陈寅恪先生悲凉写道:“千秋怅望悲遗志。”鱼藻轩月 悴花樵,荷塘畔人非物是!

想到百年前光怪陆离、云谲波诡的乱世,我心中涌起惊涛骇浪。多年前,先生也许正是立在此刻我驻足的地方,捋须长吟着“最是人间留不住, 朱颜辞镜花辞树”。是的,一切美好终将远去,唯有记忆长存。先生的背 影,离我们是太远太远的了。

我坐在纪念碑旁的石椅上,凝视着碑身,忽见有一只蚂蚁沿着纪念碑的底座艰难地爬了上去,于是能够模糊看见一个小黑点在深深浅浅的字迹 间起伏。

我看着它漫无目的地在一行行沉痛的文辞间慢慢爬行,穿梭于明暗交替的婆娑树影,逐渐爬向纪念碑的斜上方,仿佛逆时光而上。我忽然觉得 自己也恍如正裹挟于浩荡奔涌不休的时间长河里,无比渴望回到九十年前 的那个初夏,无奈沿溯阻绝。我只能随波逐流而去,离那个夏天的昆明湖水越来越远。

横越过碑身,那只蚂蚁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缓缓翻过侧边,从碑身正面蜿蜒爬下,在曲折繁复的“寧”字中颠簸了一会儿。

它终其一生也不会离开清华园,自然不会去过海宁。它不知道海宁王先生是谁,不知道自己行走在一位何等风神卓越的大师的纪念碑上,不知 道自己爬过的深浅刻痕间封存了一段怎样一去不复返的日月。

斯人已逝。

先生自沉于民国十六年六月。九年前,梁巨川先生在积水潭弃世。

静安先生殉的是文化,而巨川先生殉的是国。

大铜井胡同巨川先生故居处曾悬一对联,言道“惜吾道,不敢惜吾 身”,我总觉得,用来描摹静安先生更为贴切。

二者因其心之所向不同而道路不同,但本是同根生,相似相识,心性一般无二,因而选择的结局竟惊人地相似,正所谓殊途同归。

至于静安先生与梭罗,同样临水自观,面壁十年图破壁,但因其在湖光中所见理想生活不同,现实强加与他们的生活亦不同,遂一死一去,正 所谓同途殊归。

数日后夜深人静之时,我再度来到先生碑前追思。一千三百年前的一个夏夜,孟浩然写下了“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的寂寥诗句。今日我漏 夜来访,无奈唯有寒蝉、秋蛩鸣叫不休,而斯人已乘风而去,我又是为谁 风露立中宵?

此夜月色幽明,陈寅恪先生所作碑文在树影中隐约可见。而今天壤如旧,三光不尽,然而曲终人散,先贤已远,众星凋零,时无英雄。

紫陌红尘三丈外,碧竹青树百年间。先生寂寞如雪。

百年来先生被世人遗忘,令人忍不住追思百年前先生的那些知交—— 唯有他们曾在先生身后留下了些许温暖。

不由忆起陈寅恪先生为静安先生写下的悼言:“……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 以及碑铭上那一句“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实是惊心动魄。寅恪公深 情笔触读来荡气回肠,每每重温这些来自知音的回声,我都感到椎心泣血般的沉痛。但我只是多年以后清华园里的一介晚生,可以为斯人长歌当哭, 可以对月长嗟临风洒泪,却无法在青史的大环境中改变任何,无法亲睹当 年先生风华绝代,无法在昆明湖畔试图阻一阻先生冷静决绝的步伐。

我不过是九十年后的局外人,念及彼月昔年之事,尚且如斯悲抑难言。 那么九十年前先生在荷塘畔徘徊凝思之时,心中又有多痛?乘黄包车颠簸前往颐和园的路上,心中又有多冷?立于鱼藻轩中点烟临水之际,死志又 有多坚?……

后记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逆着浩荡喧哗的时局大风,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倒影中找寻到属于他的自然生活,于是胸怀一湖碧水飘然离去,归于城市。

先生找不到路途通往他渴求的文化生活,只好归于那片清澄的湖水。 魂如有灵,或许还在昆明湖畔、鱼藻轩前孤独地求思和寻找——

我们如何生存?我们如何生活?

如果只有生存而没有生活,生命将不复成为生命。诗曰:

月如无恨月常圆(石曼卿言),举赴湘流为哪般?

寂寥人间独醒觉,引决浮世未需怜。

郊原草木随风绿,颐苑空廊对影闲。

不见先生乘月处,昆池碧水自潺湲。